老爹收养了我,然后又收养了她,这是我和她之间的故事

作者: 袍哥

  尽管立夏才过几天,山城已经炎热起来,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恹恹的气息,让人想打瞌睡。莫小米在朝天门码头石梯上坐了很久,屁股都有些凉意,仍然不愿起身,他经常来这儿歇脚,看嘉陵江、看码头上来来往往的人,说不清楚为啥,就是想看,其实看过后什么印象都没有,他不知道,这种烙印早已深入骨髓,多年后依然清晰,正是源于那时的执着。
  朝天门码头像一个活神仙,在重庆人心目中有不可替代的位置,莫小米听说书先生讲过它的历史:据说是秦朝大将张仪灭亡巴国后修筑巴郡城池时所建,明朝初期戴鼎扩建重庆旧城,按九宫八卦之数造城门17座,其中规模最大的一座城门即朝天门,门上原书四个大字:“古渝雄关”。之所以称为“朝天门”,因为这里是历代官员接圣旨的场所,因古代称皇帝为天子,故此得名。1927年国民政府在重庆设市,为了扩大城市规模,解决街道狭窄和交通拥挤问题,开始进行市政建设,主要扩建码头和拓宽道路,包括城墙、门楼和房屋在内的旧建筑被成批拆除,原有城市格局变化加速,朝天门因其交通上的重要性,首当其冲,成为在这一轮大拆大建中第一个被拆毁的城门。至此之后,古代重庆城的象征——朝天门城楼,就从人间消失了,甚至连城门照片也没留下一张。如今城楼没有了但码头依旧存在,江面樯帆林立,舟楫穿梭,江边码头密布,行人如蚁,门外沿江两岸簇拥着小街小巷,吊脚楼、棚户区鳞次栉比,是山城最繁华的地方。

  码头上有许多挑夫,重庆俗称“棒棒儿”,肩挑背扛,全凭力气挣钱,属于吃年轻饭的行业,也有少许老挑夫,白发苍苍瘦骨嶙峋,一阵风都吹得倒,仍在拼命干活,莫小米看见他们就会联想起自己的“老汉儿”(父亲)。莫小米的父亲时老爹是个小货郎,靠走街串巷卖豆浆油条、豆腐脑为生,早上卖豆浆油条,平时卖豆腐脑。今年快七十岁了,瘦的像包谷杆,肩上的两个货架好像时刻要把他压弯,背脊佝偻着,远远望去如同一个巨大的问号。时老爹不知说过好多回,要把这个营生传给几个儿子,可没人愿意接,包括莫小米,为此时老爹十分沮丧,但无济于事,只好继续做下去,穷人家过日子艰难,能多挣些钱算一些,何况这个兵荒马乱的年代。

  民国21年(公元1932年)是不平凡的一年,去年日本人发动震惊中外的“九•一八”事变,在中国东北燃起战火,今年三月把满清小皇帝溥仪重新推上宝座,成立所谓“满洲国”,举国哗然,重庆也闹得满城风雨。还有更多耸人听闻的消息不断传来:日本人1月18日大举进攻上海,上海爆发“淞沪保卫战”;1月30日,国民政府迁都河南洛阳;2月5日日军攻占哈尔滨,东北三省彻底沦陷。……与此同时,在鄂豫皖及闽西和赣南等地中国工农红军建立多个红色根据地,国共两党鏖战正酣。重庆偏隅大西南,远离内陆,似乎这一切与他们无关,山城老百姓该怎么过还怎么过,只是茶余饭后摆龙门阵时拿出来磨磨牙巴,当作谈资。

  这一年莫小米17岁,准确说距离他坐在朝天门码头看热闹还差68天才年满,自从他5岁被时老爹收养已经过去12年,起初也不愿意接受这个父亲,但生父死得早,根本没印象,后来母亲病故,莫小米成了孤儿,有爹总比没有强,渐渐改变主意,管时老爹叫“老汉儿”了。时老爹原有三个儿子,加上他一共四个,都不是亲生,来自四面八方,老大东北人,老二河北人,老三内蒙古人,只有莫小米是四川人。四个人四种地方口音,时老爹担心他们被本地人欺负,从小要求学说重庆话,所以长大后都不说方言了,偶尔迸出一两句,当作全家笑柄。

  以往几回到朝天门码头为玩耍,今天不一样,莫小米带着一肚子闷气无处发泄,只好跑到这儿来排遣。——啥事让他烦恼呢?说来可笑,竟因为时老爹又收养了一个孤儿!莫小米生气有两个缘由:当初时老爹收养他时亲口说过不会再收了,他是最后一个,因此才有“莫老幺”的绰号,俗话说:皇帝爱长子,百姓爱幺儿。当老幺好处太多,父母疼兄长让,尽管没有母亲,全家四个人的爱护足够了,如今天上掉下个林妹妹,老幺变老四,还会有好日子过吗?第二个缘由也很荒谬:时家不像其它家庭,有着特殊身份,渊源掌故可以写成一本书,千百年来遵循祖训,其中一条便是不得收养女性,时老爹打破祖训,家庭失去平衡,最大弊端显而易见——几兄弟不能再满口脏话、上茅厕不关门、夏天光膀子不穿褂子火炮儿(丨内丨裤)、吃完饭不洗碗等等,总之不方便,毕竟男女有别嘛!莫小米不高兴,其他几个兄长却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甚至有些欢喜,他听三哥悄悄对二哥说:“这下好了,等新来的小妹长大就给老大当婆娘(妻子),免得他打一辈子光棍儿!”莫小米心想:臭美吧,不可能的事!虽然不是亲兄妹,但老汉儿绝不会同意,哥哥娶妹妹,传出去不把他脸面丢光!而且话说回来,即使送给他当婆娘都不要,瞧那长相那身板,活脱脱孙二娘投胎、母夜叉转世,鬼才会找这种女人!

  眼看太阳快要落山,莫小米心里有些发怵,这会儿时老爹已经卖完第二担豆腐脑往回走了,他必须事先把米淘好搁上蒸笼,青菜叶子洗干净放在厨房菜板上,头晚放入泡菜坛的萝卜捞起来切成薄片撒上辣椒油、味精、花椒粉,搅拌均匀,家里通常没有荤腥,油煎豆腐、煮青菜叶、泡菜,是常年不变的老三样,偶尔有一小碟椒盐花生米。倘若时老爹回家看不到莫小米,等待他的是饿肚子——比打骂还厉害,时老爹从不体罚四个干儿子,唯一也是最有效的惩罚方式便是不准吃饭,根据犯错程度,轻则饿一顿饭,重则饿一天,不准吃饭,也不允许吃零食,否则会加大惩罚力度。时家四兄弟都是五大六粗的男人,哪受得了饥饿?因此不敢乱来,俯首帖耳乖乖听话,时老爹指东就往东,时老爹指西就往西,倒也平安无事,全家一团和气。

  莫小米赶紧起身拍拍屁股上的灰尘,时老爹眼尖,弄不好会被看出破绽。拍完后看看手板心,确认没有灰了才拔腿往家跑。从朝天门码头回家要穿过两条大街、四条小巷,山城走哪儿都需爬坡上坎,没有平坦大马路,寻常人大概要走一个多小时,莫小米身手矫健,不到半小时就跑到了,并且大气不喘。推开大门,走进厨房一看:静悄悄的,锅碗瓢盆一样没动,说明时老爹还在路上,莫小米松了口气,这顿饭总算保住了!时老爹是个勤快的人,见不得拖沓,如果莫小米不在他就亲自动手,三两下把饭菜做好。

  莫小米先捞泡菜,昨天他偷偷瞅见时老爹把晾干的几根嫩姜放进泡菜坛里,相比起辣椒、青菜杆、萝卜,嫩姜算稀罕物了,细嫩爽口,一口咬下去独有的姜辣味瞬间塞满整个腹腔,那种感觉哎呀真是“死鱼尾巴儿——不摆了”!对于时老爹来说,泡菜不仅是下饭菜,还是用于奖赏的礼物,做了好事或者给家里拿钱回来才可以得到奖励,嫩姜、竹笋、蒜薹,还有鲜藕和木耳,这些蔬菜价钱贵,穷苦老百姓根本买不起,时老爹也是趁菜贩子快收摊才去买,一次买几两。物以稀为贵,四个儿子以吃到这些泡菜为荣,压根儿不敢偷嘴,莫小米也不例外,老幺最受疼爱不假,但家法无情,偷嘴意味着要饿肚子。

  莫小米边捞边瞧,筷子也奇怪,老是捞起那几根嫩姜,好像故意逗他似的,坛子里一大堆辣椒、萝卜、青菜杆偏偏不沾边。莫小米忍不住捞起一块嫩姜,凑近闻了又闻,好香啊!刚想伸出舌头舔,肚子咕噜咕噜骤然响起,犹如晴天霹雳一般,莫小米忽然想起家规,浑身莫名抽搐,筷子一松,“扑通”嫩姜应声落入坛中。莫小米叹口气,再次夹紧筷子捞起两根萝卜、四片青菜杆,切成碎块,放进碗里,搁上调料,拌好后开始淘米洗菜。

  不大一会儿三个兄长陆续回来,饭菜已经做好,等时老爹和新收养的女娃回家便可以开饭,平常这时候时老爹早已在家洗涮制作豆浆油条、豆腐脑的家什,今天怎么啦,过饭点还不见人影?

  几兄弟又等了一个多小时,实在饿的不行,老大终于发话了:“不等老汉儿他们了,留点菜,我们先吃吧!”说完从橱柜里拿了一个大土碗,拨拉出一半油煎豆腐和一半煮青菜叶,泡菜有的是,不必留。老三在一旁瘪嘴,老大见了两眼一瞪,随即大声呵斥:“啷个嘛,不安逸?不要忘了全家老小都靠老汉儿挣得那点钱过活,我们都是学徒工,只有逢年过节老板发善心才有几个赏钱,不饿肚子算不错咯,还嫌菜少!”老三最怕老大,立刻低下头不作声,四个人默默把饭菜吃完,莫小米负责洗涮,三个兄长跑到门口去等时老爹和干妹妹。

  又是两三个小时过去了,四个大男孩开始着急起来,以前从未遇到过这种情况,时老爹他们会不会出事了?重庆交通便宜商贸发达,尤其航运,可以通达武汉、上海、南京等地,是长江上游最重要的交通枢纽中心,三教九流在这里云集,鱼龙混杂,每天都会发生各种交通事故和刑事案件,时老爹走街串巷,遇到险情也是情理之中。四弟兄不敢多想,老大沉思片刻,断然说:“不能再等了,这样,我们分头去找,老幺,你守家,如果老汉儿回来就把饭菜热好给他们吃。”莫小米万分不情愿,他也想去找时老爹,但大哥的话如同圣旨,哪敢违背?

  天已经完全黑下来,路边商铺都打烊了,在屋檐下挂上煤油灯,这种灯比点蜡烛的灯笼亮,而且更持久,煤油烧完了续上即可。莫小米坐在门口长板凳上东张西望,脑子里像有无数蚂蚁在爬,痒的难受,往事一幕幕涌上心头:五岁那年,莫小米的母亲撒手人寰,临终时把他托付给隔壁邻居赵大叔,当时赵大叔满口答应,保证让莫小米过上好日子,母亲含笑瞑目而逝。殊不知赵大叔嗜赌成性,没几天便把莫小米输给人贩子,幸好赵大嫂心地善良,紧急关头连夜把他带走,辗转奔波,来到重庆表姐家。赵大嫂的表姐家境也不好,夫妻俩做些小生意,有男娃女娃好几个,怎么可能收养莫小米?他们和时老爹同住一条街,晓得时老爹是孤老汉儿,三个儿子都是收养的,多一个也无所谓,因而找到时老爹。其实时老爹早已捉襟见肘力不能支,但心慈手软,见不得可怜人,莫小米那时虽然年幼,却十分懂事,明白自己处境,假如没人收留就要流落街头,见时老爹有些犹豫,赶紧跪下,“咚咚咚”一连磕了三个响头,由于用力过猛,额头上的头皮磕破了,鲜血顺着眼角往下淌,一滴一滴落到青石板上。时老爹不再犹豫,弯腰扶起莫小米,连声说:“瓜娃儿,你干啥噢!留下嘛!留下嘛!”

  趁着给莫小米洗脸的功夫时老爹仔细打量,才发现莫小米身形瘦小却机敏聪慧,两只眼睛滴溜溜乱转像玻璃珠在滑动,而且十指特别纤细,比一般人长出不少,时老爹心中一阵狂喜:莫非天意使然,寻觅多年的传人终于出现?自从时家开山鼻祖地贼星鼓上蚤时迁创立本门教派以来,迄今已有八百多年,传内不传外传子不传女,已经延续十几代,他便是第十八代传人,眼看年事已高,正愁后继无人,这下好了,时家这独门绝技不会失传,可以告慰先祖在天之灵。

  与此同时莫小米也很高兴,总算有新家了,意味着不用挨饿受冻当叫花子,时老爹看起来那么慈祥,应该不会受到虐待,他哪里知道,从踏入时家那一天起,自己的命运将发生重大转折,与大时代变革紧密相连,投入到一场轰轰烈烈的大革命浪潮中去。
  从五岁到十二岁是莫小米最快乐地时光,穷人孩子早当家,四兄弟都没有上过学,不过时老爹要教他们识字,尽管很少,除了会写自己的名字之外寥寥无几,但总比文盲强。莫小米识字最多,有两个原因:一是时老爹有意培养,希望他以后可以有所作为,成为人中龙凤;二是莫小米天性聪敏悟性极强,记忆力很好,一首古诗词读三遍就背熟了,自然学得多。莫小米不知道,时老爹也是过来人,当年的他聪明劲丝毫不亚于莫小米,深得师父喜爱,莫小米犹如时老爹的翻版,只不过时光流逝了六十多年而已。

  算起来三个兄长比莫小米年龄大不了多少:老大年长六岁、老二年长三岁、老三年长两岁,他们就没有那么幸运了,莫小米抄书诵诗时他们全在外打零工挣钱,或到煤矿附近拣煤渣,或在巷口摆摊擦皮鞋,或满大街嚷着“卖报咯,快来买报纸咯!”,后来又陆续进入工厂当学徒。三兄弟心里有没有觉得时老爹太偏心?莫小米从未问过,但隐约感觉得到兄长的嫉妒,如果让他们晓得时老爹偷偷教莫小米偷盗绝技还不知会怎样呢?

  十二岁生日那天时老爹卖完豆浆油条回家后照例给莫小米煮了个荷包蛋,不管谁过生都会享受这一待遇,这是时老爹定下的家规。不能煮的太老,要刚刚熟,用筷子一戳蛋黄便流出来,黄橙橙的液体像皇帝龙袍一般灿烂夺目。吃过荷包蛋时老爹却没有跟往常一样出门卖豆腐脑,也没有命令莫小米读书写字,只是把他带到搁柴禾的茅屋里,关上门点燃煤油灯,显得神秘莫测。
  小柴房莫小米经常去,屋子又黑又潮,除了柴禾就是乱七八糟的杂物,时老爹把他带到这里干嘛?在莫小米发怔那会儿,时老爹已经打开角落一扇暗门,猫腰钻进去,取出个大包裹,包裹外面是厚厚的粗棉布,沾满灰尘,应该使用了很多年。时老爹把包裹塞给莫小米,小声说:“拿好,不要掉地上了!”说完又转身钻进去,出来时怀里抱着一个更大的包裹。
  “幺儿,过来,把里面的东西拿出来!”时老爹吩咐道,自己也解开包裹,一样样往外放,不一会儿地上就摆满物品:神台、神柜、排位、关二爷神像、地贼星鼓上蚤时迁灵位,此外还有一些莫小米看不懂的小玩意儿,后来才明白,都是家传宝贝,专门用于偷盗的器具。
  时老爹把物品逐一摆放好,点上三支香蜡,毕恭毕敬鞠躬后插在香炉里,转身对莫小米说:“来,给列祖列宗和关二爷磕头!”在时老爹引导下莫小米跪在地上冲着排位磕了三个响头,心里异常纳闷:为啥要磕头?他莫小米又不是时家后人,干儿子总归不是亲儿子嘛!
  莫小米正准备起身,被时老爹叫住:“不要忙起来,还有事。”说完走过来一同跪下,也给排位磕了三个响头,小声说道:“列祖列宗在上,关二爷作证:不孝孙第十八代传人时洪生谨遵祖训,今日正式传位给第十九代传人时小米,所学技艺悉数传授,绝无保留,天地可鉴,如有违背甘愿受家法惩处!”莫小米脑袋嗡嗡直响,愈发迷糊,老汉儿在说啥呀?啥十八代十九代?啥传授技艺?又为啥把他的姓改成“时”?

  时老爹没有理睬一头雾水的莫小米,站起身从怀里掏出本线装书,一看便是那种年代久远的古籍,对莫小米开始宣读:“山东高唐时门祖训:本门派自大宋徽宗宣和年间由地贼星鼓上蚤时迁太祖创立以来,一脉单传香火连绵不曾歇息,恪守替天行道杀富济贫之准则,数百年来行侠仗义美名远播,历代儿孙须牢记此训,不得越雷池半步,否则割断筋脉逐出师门永不相认。以下为十条戒律:一、严守本门机密不得泄露;二、无条件服从上一代掌门指示;三、传内不传外传男不传女;四、苦练技艺掌握武学精髓;五、广施善举传播爱心;六、不与官府为敌;七、不与盗贼结伙;八、不做**之事;九、不滥杀无辜;十、终生不娶。”莫小米望着一脸严肃的时老爹,不敢插嘴,十二岁的娃儿懂啥呢?听得如坠云雾,不过有一条倒很清晰:终生不娶,是不是一辈子不能有婆娘?凭啥?!

  时老爹宣讲完后脸色缓和许多,拉起莫小米坐到板凳上,柔声说:“幺儿,这件事对你来说有些突然,莫急,听我说完就晓得了。”时老爹从时迁太祖随梁山泊首领宋江、卢俊义聚义起事,到讨征叛贼方腊患绞肠痧仙逝,之前如何收养义子传承独门绝技,一一娓娓道来,如同讲评书,莫小米听得眉飞色舞。时老爹又把十条戒律分别细述,最后说到第十条,特别强调:“幺儿,你还小不懂男女之事,男女交媾本是天理,本门为啥不准婚娶?我原来也想不通,但这是祖师爷亲自定下的家规,想必有十分道理。所以我时家历代传人均非嫡传子弟,全部来自异姓,一旦接受掌门之位必须该姓,以保证本门血统纯正,其他人不必遵循,你听懂没有?”莫小米似懂非懂,又不好多问,默默点头表示领会,此时已经注定一生悲剧,幸福婚姻从此与他无缘。

  莫小米还在琢磨刚才听到的那些戒律,时老爹像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拎出一个酒罐和两只大土碗,拧开盖子,哗啦啦倒满,一股浓郁的酒香顿时充溢着整个柴房。莫小米更加迷糊,在他印象里时老爹滴酒不沾,今天咋啦?时老爹端起一碗酒递给莫小米,自己也端起一碗,笑眯眯说道:“这是祖宗传下来的规矩:指定掌门人年满十二岁接受传位,举行仪式之时允许喝酒,除此之外任何时间不得饮酒,至于理由无人知晓。不要小看这坛酒,可是正宗江津老白干,在我十二岁那年老汉儿,也即是你爷爷,传位给我时买得,算起来有51年了,是真正的老窖,多年来一直伴随我走南闯北,今天头一回打开,来吧,咱爷俩好好喝一盘!”父子碰杯后一饮而尽,莫小米从未喝过酒,被呛得喘不过气,连连咳嗽,满脸通红,时老爹哈哈大笑,又接连喝下两碗。

  从那天以后莫小米开始跟着时老爹学习祖传偷盗技艺,都在半夜十一点至凌晨一点之间,为什么选择这个时段?有两点原因:一是传授技艺不能公开进行,不仅对外面保密,连三个兄长都不能告知;二是时老爹卖豆浆油条要早起,凌晨五点必须挑担出门,睡得太晚不能保证充足睡眠。因此这两个小时是莫小米的练功时间。
  莫小米还享受了别人没有的特殊待遇:带臊子和香油的小面宵夜。小面是重庆人见人爱的家常面食,其实很平常,炒好肉臊子,在碗里放些葱蒜、辣椒油、花椒面、五香粉、酱油、醋、盐、味精、香油等调料,把挂面和蔬菜放进锅里一同煮好,捞起来放入装有肉臊子、调料的碗里即可。时老爹一家虽然贫穷但偶尔吃顿小面还不算难事,难就难在每天吃得到有臊子和香油的小面!臊子都是半肥半瘦的五花肉做成,太肥则油腻,太瘦则不香,要知道那时候穷人家逢年过节才吃得上荤腥,天天吃肉是每个穷苦娃儿的梦想,莫小米做梦也没想到自己能够过上这种好日子。

  晚上九点全家人陆续洗漱,待三兄弟进入梦乡后时老爹和莫小米走进厨房,莫小米烧火、洗菜,时老爹炒臊子、煮面,然后莫小米吃面。时老爹从不吃,说是不饿,莫小米心里清楚,装作不知道,他们家还没有到那种富裕的程度。莫小米吃面时,时老爹站在一旁看,总要叮咛:“烫得很,吃慢些,练功要耗费体力,多吃点才撑得主!”小面真香啊,多年以后莫小米仍然记得那诱人的香味,还有时老爹慈祥可亲的脸庞,每当想起就会泪流满面。

  学艺四年基本功占了大半时间,真正研习顶尖技艺不过一年左右,与其它功夫类似,基本功单调枯燥,令人很容易感到乏味,莫小米也不例外,新鲜劲一过便开始厌倦了。其中一项是练习手腕灵活性,其次练习臂力,还要练习眼力。足足练了三年,直到时老爹满意为止。练习手腕灵活性,说简单也简单,说复杂也复杂,有一个由简而难的过程:起初在冷水里捞碗碟,慢慢过渡到热水,再到滚水;然后换上加有猪油的冷水、热水、滚水;能够做到从滚水里捞出碗碟时换成茶盅酒杯,逐渐过渡到更小的器具,最后是绣花针。如果以为大功告成那就错了,最高境界是在十秒钟之内从油锅里捞出胰子!(相当于现代社会的肥皂)时老爹才不会把这个过程说出来呢,莫小米以为练到一定火候就行了,哪晓得没有止境,以至于越练越心烦。练习臂力也一样:先双手平举装满水的木桶,必须保持一个小时以上,水不能洒出来;然后把水换成石块,再换成石锁,由小到大,一只20斤,逐渐加码,最后是100斤,还要辅以俯卧撑和仰卧起坐。俯卧撑也有讲究,开始是双拳撑地,逐步换成十指,再换成单手,最终是两指,和少林拳里“一指禅”差不多。练习眼力更讲究方法:要求每晚盯着蜡烛看,不能眨眼,眼睛发酸可以歇两分钟,过后再继续盯着,要保持半个小时。蜡烛由粗到细,从小孩胳膊一般大小慢慢换成只有一根竹签粗细,火苗越来越微弱,等到蜡烛看得真切不再晃眼后开始看月亮,最后看太阳。如果说练手腕和臂力很难,那练眼力更是难上加难了!莫小米眼睛因而常红肿发炎,不过时老爹有灵丹妙药,拿特制药袋热敷后即刻痊愈。莫小米在时老爹悉心指导下茁壮成长,渐渐长大,原先单薄的身体得到强有力锻炼,成为健壮小伙。

  青春期的少年都很叛逆,尽管有宵夜诱惑,但每晚练功仍然让莫小米心烦意乱,如同一条桀骜不驯的小马驹,经常闹脾气,时老爹不打不骂,自有一套办法。有三件事对莫小米震撼很大,一件关于练习手腕灵活性,另一件关于练习臂力,还有练习眼力,时老爹小试身手便让他心服口服,从此老老实实练功不敢懈怠。
  第一件事发生在莫小米练习从滚水里捞器具的时候,当他可以迅速找到并捞起绣花针时,以为大功告成了,哪知时老爹摇头不语,意思很明显:还没到十成火候,莫小米不服,憋了半晌冒出一句话:“老汉儿,如果您比我还厉害,我手板心煎鱼给您吃!”时老爹微微一笑,打开柴房走出去,回来时拎着卖豆浆油条的家伙什,莫小米觉得好奇怪:还没到做早点的时间嘛?老汉儿这是干啥?时老爹不紧不慢取出火柴,点燃柴禾,不大一会儿油锅开始冒烟,很快沸腾,时老爹从衣兜里掏出一小块胰子,随手一扔,胰子落入油锅。时老爹指着油锅对莫小米说:“我数十下,你把它捞起来!”莫小米以为听错了,不由重复一遍:“数十下,把它捞起来?”怎么可能?油锅温度有多高,莫说胰子,即使石头也很难捞起来啊!再说胰子又滑又腻,泡在油锅里更不容易抓紧,可谓难上加难!时老爹见莫小米没有动手,二话不说,撸起袖子,右手伸进油锅,不到五秒钟,胰子已经握在手中!他又把胰子扔进去,换成左手,也在五秒之内捞出,莫小米看得目瞪口呆,油锅捞胰子本来匪夷所思,时老爹还能左右开弓,简直天方夜谭!这时他才明白:原来他离手腕灵活的最高境界还很远,必须下苦功夫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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