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戏王 奇过袍哥:伶大王

作者: 善奎

  日期:2013-03-30 10:31:31
  1.暴打戏娃,脚踢下河
  皂角镇的人爱唱戏,外乡人说:“那里的人是痒喉咙。”
  啥人都爱哼唱川戏。包包里有几个钱的,会唱;穷得伤心的,也会唱;长得苏气的,会唱。头上是拉花的,也会唱。好像这一方,不会唱几句川戏,就是傻儿,大家就会拿他当哑巴。
  镇上最发达的,不是开酒厂、开酱园铺、开棺材铺的,而是卖木雕太子菩萨的赵巴师。赵巴师原来是雕桃符卖的,桃符是家家过新年时都要挂的、避邪的东西,谁敢不挂桃符?谨防四乡野鬼,抬腿就进屋。所以赵巴师的生意还做得走。
  后来戏班子的人来皂角镇唱戏,班里的名角儿何金枝闲来走到赵巴师的桃符店,用细声细气的旦角嗓,俏皮地问:“卖不卖太子菩萨?”赵巴师问啥是太子菩萨,何金枝说,哟喂!就是唐明皇呀,唱戏的都把他当梨园祖师爷,唐明皇也就成了太子菩萨。戏班子多如牛毛,都要供一个太子菩萨。那时候垮班子是家常便饭,新搭的班子,又要买太子菩萨了。
  何金枝后来成了资阳河压断河的旦角,他都在皂角镇买太子菩萨,别的班也就觉得皂角镇的太子菩萨非同一般。赵巴师是做桃符起家的,用桃木做太子菩萨,更是经久耐用,连成都的木雕店,都卖不赢赵巴师。慢慢的,赵巴师的太子菩萨,成了川西坝上五县、下五县供应太子菩萨的名店。班子都以皂角镇买的为荣。最后,连遍布城乡、唱耍耍戏的围鼓班子,也有来买太子菩萨的。
  赵巴师一天天阔了,店面也增大了,还当上了商会会长,讨了一房小婆子郑氏。镇上的人也改口叫他赵老太爷。经常组织打围鼓,唱几句“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他的儿子赵小壮,更是曲不离口,人长得黑掌掌的,人称赵黑儿。乡人说,赵巴师没发达的时候,小壮的妈天天烧柴灶,遭锅烟子秋多了。赵家有钱了,又说她吃乌骨鸡吃多了。
  赵黑儿才几岁时,就喜欢去听打围鼓。赵巴师让他跟着雕刻师傅学雕太子菩萨,赵黑儿听见外面的板凳戏开唱了,就神了,一刀雕在手上,血染桃木。
  长到十来岁时,赵黑儿竟能唱十几出小生戏。有一次围鼓班子唱《盗书打盖》,唱周瑜的一下子嗓子哑了,没了抓拿,突然赵黑儿就用嫩水水娃儿的嗓子,唱将起来,不但围鼓没冷场,还别有滋味,好像少年得志的周瑜,就该用这种嗓子。而且鼓师还发觉,这娃娃非但不是左喉咙,还能唱得停腔落板,当场就点头说,太子菩萨铺子出来的人,是不一样。

  到二月十四,到处举行春台会,各乡镇都在唱戏。何金枝的班子也来了,不过不是到的皂角镇,而是到二十里外更大的棕树镇。赵黑儿天天跑二十里去看戏,夜戏唱到最后的“送客戏”,人些纷纷退场,最后只剩五六个人看戏了,里面还有半截子幺爸赵小壮。鼓师直叫唱送客戏的三花脸:“赶快丢戏!赶快丢戏!人都走完了。”三花脸说,不能丢,就凭下面那个小娃娃,我就要把这样的“忠臣”团到。何金枝在马门里看到了,也压低声说,不能丢戏,这一带,挑大粪的人都懂戏,你要把这几个人毛打整,他传出去,很可能就有五十个、五百个人知道了。我们还怎么混?

  夜戏完了,班子的人累得倒在台子上就睡着了。何金枝发现,那看戏的娃娃,竟然在台子下面的杉木板上睡着了。八成是要第二天接着占位子看戏。何金枝让他睡到万年台上,和班子里的人打挤。三花脸看他迷成这样,就拿他开心说:“你干脆到班子来唱戏算了。”赵黑儿没心没肺地一口答应。
  日期:2013-03-30 10:58:04
  2,卖声气,赵黑儿挨了
  围鼓唱了一猛多,戏虫早就养在肚皮里,拱得他赵黑儿的肚囊,阵阵发痒,就差粉墨登场了。
  何金枝问他会唱啥,他当场就唱了一段《山伯送行》的梁山伯。何金枝又问他是哪里学的,赵黑儿说都是皂角镇唱围鼓时,捡的戏。何金枝这才晓得,他是卖太子菩萨的赵老太爷的公子。说,哦,我晓得了,我们的太子菩萨,还是你家买的呢!
  第二天,班里就让赵黑儿在送客戏登场,演一个只有几句唱词的三小生。化不来妆,就由何金枝亲自给他打粉画眉、抹眼圈。赵黑儿也争气,居然没有像第一次登台的人,吓得屁滚尿流,而是顺顺当当演下来了。赵黑儿舒服惨了!
  赵黑儿不想走,还想过戏瘾。何金枝觉得他唱腔还凑合,就是身上一股呆气,眉眼、指爪、身段都不行,唱围鼓的人都这样,有嗓无艺,就热炒热卖,教了他一些身段、表演。再次上场的时候,赵黑儿还真有几下子了。这半截子幺爸,看起来像黑闷墩儿,没想到是有灵气的。

  台下,皂角镇来看戏的人不少,很快就发现了,赵老太爷的黑儿公子,已经不是票戏,竟然登台演出了。都说“新鲜”。那些来卖笋壳锅盖的、卖棕丝刷子的、卖麻窝子草鞋的、卖蒸蒸糕的乡人,很快收拾了摊儿,挤进场来看黑儿演戏。
  赵黑儿唱戏唱得日月都忘了,班主也乐得有这么个本乡的人掺合进来,扯人气,增加新鲜劲,不拿钱,干帮忙,多好!
  就在赵黑儿得得意意演戏时,冷不防被人一巴掌煽掉了书生冠,一把抓住胸衣就往台下拖。台下,棕树镇的人觉得不对,戏里哪会多出来个蛮横角色,冒出这些理扯情节?一齐吼起来:“乱演!涮坛子吗?”“爬进去!”“滚球开!”当即就有甘蔗头、瓦碴子甩上来,砸那肇堂子的浑账。赵黑儿向台下直喊,别打,这是我爹!
  赵巴师给了黑儿几巴掌,骂道,你还晓得我这个爹?脸都丢光了,皮都肇完了,给我滚回去!说着,就连拉带脱地将他身上的褶子拉了下来。班主看着赵巴师像捉小鸡似的把黑儿抓走,在后面直喊:“他脚上还穿着我们的朝元鞋。”赵巴师凶巴巴一推,把黑儿推倒在地,两把就垮下了朝元鞋。
  回到皂角镇,赵巴师就命帮工,把黑儿捆在赵宅前一棵刺笼包树上。刺笼包树身上,满是鼓丁爆胀的刺,帮工下不了手,赵巴师就亲自用麻绳套住黑儿,往树上勒。赵黑儿的妈病倒在床,起不来,只能在床上嘶声哑气地喊:“赵云卿,赵巴师,赵老爷,你骂他,掺他耳光,罚他的跪都可以,咋能像打贼娃子一样,绑起打呀?”赵巴师吼道:“不打他,他记得住吗?都成了贱皮子了,还舍不得打?等他烂成汤汤吗?”

  郑氏小妈也闻声而出,看到赵巴师下黄手,把黑儿在刺笼包树上绑结实了,还没动手打,背上已刺出血污,也不去拉拽,而是双手一抱,倚在门边说,不就是唱了几出戏吗?又没有去嫖,去赌。
  赵巴师更气:“他要是嫖婆娘,压墩墩宝,还好点,起码没有这么贱嘛!士农工商,兵盗优娼,唱戏,娼妓都不如。”
  宅后的沟边,长着一簇黄荆树,发着一簇五叶的青绿叶子,赵巴师摘了一枝黄荆条,将就那连枝带叶的刷刷儿,对着黑儿一阵乱掺。黑儿惨叫,他那病妈,又在床上,上气不接下气地喊:“赵老爷,赵巴师,赵云卿,你只有这一个儿啊,打死了,看将来哪个接你的香烟,端你的灵牌子!”

  赵巴师盯一眼小妾郑氏微微拱起的肚皮说:“打死了贱种,清静,打死一个,再生一个就是。”郑氏巴不得老头把黑儿打废了,打残了。事实上黑儿去演戏,也是她听到后,翻的话,告诉赵巴师的。但是,嘴里却说,你教娃娃就教娃娃,不要把我扯进来,我也不晓得能不能替你生儿,就算真的是个儿,不知道的,还说你有了新的,就把旧的当球踢。
  赵巴师最恨的,是黑儿咬卵犟的样子,一点都不求饶,不求饶就是不悔改,今后还会去当戏子,益发火冒三丈,劈头盖脑地挥舞着黄荆条子,有两次,叶刷刷就打到黑儿的嘴上。
  日期:2013-03-30 14:51:42
  就在黑儿挨打的时候,打更匠已在满场鸣锣,叫各户的当家人,都到祠堂去开会。之后,管祠堂的赵灯影就单独来通知赵巴师,赵巴师这才解了麻绳,叫黑儿滚回屋去,等老汉从祠堂回来再收拾小杂种。赵灯影说,族长讲,黑儿也一起去。

  赵氏祠堂,墙是黑的,柱头是黑的,梁担是黑的,就是那一排排可以睡人的宽条虎凳,也是黑的。最让人发虚的,是族长赵长许的脸,也是黑的。赵长许是这几十年间,赵家族人唯一考中的举人,胡子都白了,半寸长的寿眉却还是黑的。
  赵巴师两爷子一到祠堂,就被喝令双双跪下。族长一副马脸,满族人的眼睛,则像齐刷刷的锥子,扎着赵家父子,痛倒不痛,浑身难受。
  族长赵长许风都吹得倒的样子,声音也是喑哑的,说起话来却很硬肘。他也不像平时那样,喊赵巴师“老弟”,而是直呼其名:“赵云卿,今天为啥让你父子跪祠堂,应该晓得吧?”赵巴师说,晓得,都是我家教不好,训导不严,儿子才去戏台上唱戏,丢了全族人的脸,杖了赵姓人的板子。我已经知错了,正把忤逆的儿子,在树上捆起打呢。
  赵长许说,要是黑儿偷了人家的秤砣,拿了人家的鸡蛋,你打也好,罚也好,我才懒得管呢,那是你家自己的事。登台唱戏,就不同了,是臊整个赵氏族人的皮,在皂角镇不敢唱,居然跑到棕树镇去臊皮,丢脸就丢远了,把赵氏宗族搞得臭名远扬,你赵黑儿就安逸了!赵云卿,你是正经生意人,虽然卖的是戏班子的太子菩萨,不等于你家的人就是唱戏的。要说唱围鼓,我这张老脸,还经常露一露呢。打围鼓是自家娱乐,玩的是高雅,耍的是清趣。唱戏呢?就是卖脸皮、卖声气、卖扭捏了,尤其那些男人,跑去母声母气、咿咿呀呀唱娘娘腔,贱得倒胃口。人些就只想着他是戏子,不是常人,戏才看得下去。

  照管祠堂的赵长影听到这里,忍不住插嘴:“男人卖脸皮,跟女人卖身,都球一个样!是他妈个下九流!”赵长许狠狠瞪他一眼:轮得着你来说话吗!
  “说起来,我们赵氏宗族的人,也出过一些戏子。黑儿唱戏,也不算头一回。但是,当了戏子的,哪一个不是逐出宗祠,永远不准再进?而且十有九个,都是从此改名换姓,不再姓赵。赵氏是中华百家姓的第一姓,也曾经是国姓,是随便拿到戏台上去糟蹋的吗?”赵长许说出的话,像木匠钉出的钉子,扎得赵巴师筋痛,恨不得前面有条地缝,钻进去。赵黑儿却像个泥人,像个小哑巴,一声不吭。格老子,像他妈个岩渣脑!最后,族长放了狠话,今后要是赵黑儿再登台唱戏,马上拿笔,把族谱上赵小壮的名字抹了,赵氏宗族就没这个人了。

  赵巴师父子走出祠堂,老爷子恨得嘴角发抖。自己在皂角镇几十年,走到哪里,都是受人尊敬的,今天居然被弄去跪祠堂,连看门头一样的赵长影,都可以当众洗刷他,今后在皂角镇,恐怕都难抬头挺胸了。一切,都是这死娃娃惹的祸!两爷子一前一后地走,路,都走不到一起了。话,更是说不上半句。
  前面,就是笮桥,是皂角镇喳闹河上一座竹编老桥,下面是十几条手臂粗的、经油水浸泡过后,扭制而成的竹筋,搭上竹板就可过人。那些四处奔走的外国传教士,还当稀奇似的,专门来照过相。赵巴师上了桥,走到中间,就停住了,等着赵黑儿走到面前,赵巴师用恶狠狠的目光,盯住黑儿:“你还能说话吗?”赵黑儿点点头。赵巴师说,我还以为用黄荆条打你,把你打成了哑巴呢。赵黑儿说:“没哑。”赵巴师说,那我问你,以后究竟还到不到戏班子唱戏?给我来句痛快话。黑儿低微的声音在喉咙里打转转:“不唱就是。”赵巴师说,你看,我被你害成这样,在皂角镇都不好做人了,你要是今后再上台子去卖声气,我就彻底混不下去了。到时候,别怪你爹狠心,我生得了你,也灭得了你。黑儿沉默一阵,突然说,爸,我没偷没抢,也不像有些人家的娃娃,很小就学会了抽鸦片烟,不过就是唱了点耍耍戏。你是雕太子菩萨卖的。太子菩萨就是唐明皇,他都不嫌戏班子,为啥现在的世道,就把唱戏的看得这么贱?

  赵巴师的脸,一下就胀红了,恶气,陡然生至胆边,看一眼喳闹河那白花花的流水,虎狼似的疾流奔腾,突然抬腿一踢,就把赵黑儿踢下了笮桥。黑儿一只手还抓着笮桥的竹缆,手已经被竹片割出了血。赵巴师又上去狠踩一脚,黑儿就掉了下去。
  日期:2013-04-01 08:47:34
  4.麻起胆子唱大戏
  钟鼎盛回到戏楼,就召集全班十几号人排戏码。钟鼎盛不是班主,做班子是要置备大小箱子若干的,艺人都用他的公行头。而今,他除了自己头上的网子,脚下的靴子,两件褶子,哪有箱子?所以钟师傅只能是个提口袋的。
  “头一天的戏,就上全本《白蛇传》。”钟师傅对大家说。“虽然我已经给邱舵爷讲了,我们没有资本唱‘亮台戏’——那是大班子才能玩的格,显洋盘,啥子行头、各个行当都在头一天整齐露脸。我们逗逗班,亮相就等于现相。穿不出靠子,配不齐褶子,舞不全把子。但是,也不能太掉价,来就尽演折子戏,两个人唱的对对戏,一人唱的独角戏。总还要让松毛场的人看看,这个班子还是有两把刷子的。上《白蛇传》,相当于不是亮台戏的亮台戏,生旦净末丑都是齐的。”

  众人一听,来就要演《白蛇传》,都惊得“嗬”的一声。那是几十人、箱子多的大团,才敢接的活儿。别的不说,光是“金山寺”一场,穿靠子的就有哼哈二将、韦陀,穿打衣的紫金铙钵,还有哪吒、天将,水族中,虾兵蟹将、蚌精龟相,那得多少跑龙套的下四角?而且,没有几个翻跟头的“打子”,哪有打戏的味道?逼都要把人逼疯。
  “办法嘛,总是人想的。”钟鼎盛说。“水漫”的时候,就不要那么多水中精怪了,“我只要三个人,一个扮虾虾,在前面抽‘鸡爪疯’上场;第二个,由旦行扮演,穿上女子罗裙,裙角儿扣在指头上,煽着裙子上场,就是蚌精了;第三个,丑行扮演,没有龟相的服装行头,就穿衙门皂隶的黑衣,脸上用黑油彩画成龟背板板,就是龟相了。水淹庙门的时候,法海和尚还是在弓马桌上,坐他的。另外抬一把有红披儿的椅子,放在台侧,就当庙门了,小沙弥在那把椅子后面,舞动大红架裟,就是法衣镇水了。虾、蚌、龟,一个接一个上去,都被小沙弥拂蚊帚、抖架裟,一个个赶走。这样演,累不死人吧?至于打子,朱儿能翻跟头,算一个。素儿也会点武功,算一个。”

  朱儿说:“青蛇、紫金铙钵,哪个演呢?”
  钟师傅说:“你演噻。”
  朱儿说:“那我又怎么分身,演得了打子?”
  “所以说,打子和青蛇、紫金铙钵,就不能在台上同时出现。你演青蛇下了场,赶快换衣服,穿上打子的衣裳。最后又马上换紫金铙钵的衣服。”

  “我哪里去找这么些衣服换?”朱儿嘟囔着。
  钟鼎盛盯一眼赵黑儿身上穿的绸缎团花马甲说:“我看赵黑儿这件马甲就可以派用场,朱树明,你青蛇的黑色打衣都不用脱,直接把他的团花马甲套在外面,拴上打带,不就成打子了吗?演过打子,脱掉马甲,你又是青蛇了。”
  素儿说:“我翻不了跟头,咋演打子?”
  “你脑壳咋这末岩板?”钟鼎盛说,“你就在地上打它几个地旋子,也可以嘛!”
  “地旋子我倒是会。”素儿说。那是背脊着地,两脚朝天摆动,打出许多旋儿翻滚功。

  钟鼎盛说:“可不要以为你就演一下打子,你还得演白蛇。”
  素儿惊得张大口:“我怎么演得了白蛇?”
  “我让你演的是水漫金山时的白蛇,不过是做几个武戏动作,又没叫你开口唱。你想开口唱,我还不让呢?一听就是坤旦。现在的戏台上,哪有坤旦呢?开口唱,是《断桥》一场,由马永堂师傅唱。你着啥急嘛!但你要注意,一下场,就赶紧把白蛇的衣服脱给马师傅。”
  马永堂坐在戏楼的扦栏子上,对派给他的白蛇戏码,点点头。对于钟鼎盛简化复杂场面的能力,十分佩服。他已是暴烟子老头,唱点文行旦角,还是可以的,让他在《金山寺》一节演钻火圈之类的白蛇武戏,就吃力了。
  至于钟鼎盛本人,则演螺蛳精王道陵,这是犯工(考功夫)戏,因为中间有一场《扯符吊打》,王道陵要在拴在舞台上的一个绳圈儿上,像演杂技的一样,做很多挨打、翻动表演。
  法海一角,竟然派给了赵黑儿,这是很令他吃惊的。他的全部唱戏履历,就是在何金枝班子里,穿过二小生、三小生。唱小生,都还黄手黄脚,咋能突然跨行,唱法海这样的须生?
  钟师傅说,我们这样的草台班子,人都吃得杂,跨行穿角,是家常便饭。上一场是主角,下一场可能就跑龙套了。前头是皇帝,后面就成了仆人。让你演法海,是因为水漫金山一场,他就是个摆设,不大开口的,不但你演得下来,大街上随便拉一个,给他说说,恐怕也演得下来。麻烦的不是谁演法海,是他的僧帽、僧衣从哪里来?《白蛇传》全本,我们这样的班子是很少演的,也就逗不出法海的行头,只怕要到这松毛场的庙子里,去找和尚借了。

  次日,当闹台锣鼓敲响的时候,那胖子腰鼓一般的堂鼓声,宛若沙场鼓声,又如衙门急鼓,崩崩崩崩,响得好听,好像场上的人走路,都有了韵律。那大锣的声音,哐哐哐的,把空气都弄得很格式,很带彩,偶尔停下锣锤,余音还在悠扬缭绕。听得田野里在胡豆地里薅草、在小麦油菜田里松土的农民,耳根发热,心头发痒。裁缝铺的学徒,把熨斗一放,就跑到大门外,朝戏台张望。蓦然闻到布臭,赶紧跳进铺子,布已经糊了一块。

  日期:2013-04-01 09:34:49
  午场,演出上本《白蛇传》,平时逢场赶集的乡民,散场后都不回家。卖菜板的老头,本来以一顶草帽垫地,坐在草帽上卖几块圆形的皂角木菜板,闹台锣鼓一响,他就收起卖剩的菜板,到了戏楼前,那些菜板也被垫到了他屁股底下。地上铺了油布,摊卖野山药、洋姜、蔗耳根的老孃子,油布一兜,东西捆扎好,也提到戏台边来。推鸡公车卖草鞋的汉子,车头的弯弯鞋尖上,扎了红、蓝色装饰彩线,草鞋就受看了。车两边竖起竹竿,再架上根横竿儿,挂满有模有样的草鞋。锣鼓一敲,他就被晾到一边。没人买了,他想把鸡公车推到戏台边,结果这个搡,那个推,成了影响别人看戏的厌物。而那卖大大小小各式筲箕、箩筐、鱼篓、背娃娃的拐脚背篼的大摊子,摊主只能站在原地,伸长颈项朝戏台看。而邱舵爷、顾舵爷,乃至松毛寺的方丈和尚,都已在前排的竹椅上就坐。方丈看见最先出场的佛主如来,竟是穿的他借出的架裟,不禁面有得色。

  戏一场一场演下来,无论后台在怎样紧张地、热炒热卖地走台,一出马门,就从从容容了。当演到许仙与白、青二蛇,在西湖上冒雨乘船时,青蛇挑起话题,说许仙、白蛇都是孤零零的独人,就像大门外的两个石狮子,实在可怜,各自东西,划船的老艄公说,他们好憨啊,把两个狮子放到一堆,就好了嘛!台下的大人听笑了。
  当演到王道陵脸上画成一个大白青蛙,好像那是拍死在面部的一只蜞蚂(青蛙),人吊在戏台顶上的绳圈上,青蛇用竹刷儿打他,打一下就惊叫唤,马上换一个姿势时,台下的娃娃看笑了。
  整个上本戏结束时,都没出啥纰漏,邱爷、顾爷也都拱嘴拱嘴地笑了,看到钟鼎盛出来谢幕,高高兴兴对他说:“就凭你这十几号人,还不是照样把《白蛇传》演下来了!”

  下本是夜戏,开演前,场街上的人回家去吃夜饭,更多远方来赶场的,并不回屋,都知道水漫金山的好戏还在后头,就在黄粑店花4文钱买两个黄粑,在茶铺里泡碗茶,或者只要一碗白开水,解决了晚餐,就又来到戏台前占座位。那些街沿上散放的条石、废弃的磉墩,都被前排的人搬到台前当座位。
  黄粑店早有准备,多蒸了几笼黄粑,结果还是不够卖。更多的白天忙于农事、没看到上半本戏的乡人,还在从四面八方赶来。那些场镇上的人吃完夜饭,差不多走不出屋门了,场街上满当当塞满了人。有些人只有贴着街沿,一路喊着“得罪”,梭到离戏台较近的邻居的二楼上,推开上面的万字格窗户看戏。
  夜戏鸣锣之前,朱儿和素儿还在后场紧张地练青蛇“托举”白蛇。素儿从来没演过武旦,演小青的朱儿要把她托举起来,殊非易事。朱儿怕上台后扯拐,就免去了托举,把腿做成弓步,让素儿站上去,也算事。素儿站了两次,都没站稳,踩上去,偏偏倒倒又下来了。朱儿拍拍站脏了的裤子说:“那就换一个姿势。”将两手在背后挽住,素儿在这挽着的双手上,一下就站住了。朱儿又让她和自己同步踢了几个扫堂腿,还练了“团滚”,身体团成一圆球,在台子上面绕圈儿地滚。

  鼓师的签子一响,几敲几打,下本《白蛇传》就开场了。赵黑儿不晓得法海和尚的脸子怎么开,还是钟师傅帮他在眉毛上,用白颜料勾了几笔立冲冲的线条,法海就不再是“正生”,而带了几分邪恶。出马门的时候,黑儿怕得要死,钟师傅从背后推了一把,又压低声说了个“莫怕”,黑儿就硬肢硬杆地走了出来。当他念了几句现记的词,踩着椅子上到弓马桌上,两边都没有配坐的僧人。大的戏班子是要另派两个和尚陪坐的,这里却只他孤零零坐在高处,下面的眼睛,飞蝗一般地来,看得他身上发毛。好在他不需要说太多的话,只须发号施令,依次喊哼哈二将、韦陀等人护法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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